長期以來，我們對教育的重視，主要體現在對教育價值的認知是知識獲?。◤膶W生角度）和知識傳授（從教師角度）。

在現代科學出現之前，知識主要是人文知識和實用知識。在現代科學出現之后，知識更多體現為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知識以及各類應用知識。

在應試教育中，知識被濃縮為“知識點”，就是那些關鍵概念和公式等內容。事實上，知識是現代性的重要特征。培根的“知識就是力量”這句名言，說明了在現代社會中，知識是改變世界的力量。

在以知識為中心的教育觀念下，學生為掌握知識點而形成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學習方法。文科題目“死記硬背”，而理科題目，通過“大量做題”來識別題型，記住解題技巧，最終達到解題的目的。

在培養(yǎng)拔尖創(chuàng)新人才上，一種經常使用的方法是“因材施教”。因材施教通常也是以知識為核心的，給予特殊培養(yǎng)也主要體現在“學早一點”“學多一點”“學深一點”。這仍然是對知識而言的。

這種對知識點掌握的重視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。事實上，“知識就是力量”本身是有道理的。知識確實可以轉化為生產力，這正是現代社會的特征。

在經濟增長理論中，人力資本對經濟增長有重要作用，而教育就是人力資本的決定性因素。雖然我們重視知識，但是我們存在另外的、嚴重的問題。那就是我們太簡單地把教育等同于知識。

教育除了知識之外還有什么呢？

愛因斯坦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，同時他對教育也有很多深刻見解。我最常引用的愛因斯坦關于教育的一句話是：“教育的價值，不在于學習很多事實，而在于訓練大腦會思考?！?/span>

教育的價值，不在于學習很多事實，而在于訓練大腦會思考。

他講這句話的背景是這樣的。1921年，愛因斯坦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后第一次訪問美國。當他到達波士頓后，一個記者問他“聲音的速度是多少”。他當然知道，但是他拒絕回答。愛因斯坦在這里說的事實就是知識。

知識當然重要，但是知識不是教育的全部內容。他在這里提出了有關教育價值的一個新命題，就是教育的價值不是記住很多知識，而是訓練大腦的思維。這就提出了教育價值超越知識的另一個維度——思維。而恰恰是在這個維度上，我們中國教育是薄弱的。學生的思維發(fā)展正是我們教育中的短板。

思維或思考（thinking）通常被稱為能力。能力有別于知識，這樣便于區(qū)分兩者。但是在本文中，思維或思考不僅是一種能力，也是一種價值取向。我們將集中討論兩種重要的思維——批判性思維和創(chuàng)造性思維。二者有交集，但不完全相同。

在這兩個特征中，第一條是會質疑即提出疑問。能夠提出問題并且善于提出問題是批判性思維的起點。據說猶太人小孩回到家里，家長不是問“你今天學了什么新知識”，而是問“你今天提了什么新問題”，甚至還要接著問“你提出的問題中有沒有老師回答不出來的”？這就是批判性思維的起點。

第二條是在提出疑問之后，能夠用有說服力的論證和推理給出解釋和判斷，包括新的、與眾不同的解釋和判斷。

把這兩個特征結合在一起，批判性思維就是以提出疑問為起點，以獲取證據、分析推理為過程，以提出有說服力的解答為結果。在這個意義上，“批判性”不是“批判”，因為“批判”總是否定的，而“批判性”則是指審辯式、思辨式的評判，多是建設性的。

從教育的角度來看，批判性思維可以分為兩個層次。第一個層次是“能力”層次。第二個層次是“心智模式”層次。

首先，能力有別于知識。批判性思維能力不是指學科知識，而是一種超越學科，或是說適用于所有學科的一種思維能力，也稱為可遷徙能力。這種能力與形式邏輯和非形式邏輯以及統計推斷有關。

批判性思維的能力層次是可訓練的。與此相伴的是，批判性思維能力是可測試的。比如，美國ETS（教育考試服務中心）開發(fā)的HEIghten批判性思維測試題目就是一種測試。這套考題與ETS的GRE考題中的部分內容有類似之處，它們并不是考學科知識本身，而是測試學生的推理、判斷能力。

批判性思維除了在能力層次之外還有一種思維心態(tài)或思維習慣，稱之為心智模式。這個層次超越能力，是一個價值觀或價值取向的層次。批判性思維不僅是一種能力，也是一種價值取向。

如果說批判性思維作為一種能力更多地是關于“如何思考”（how to think），那么批判性思維作為一種思維心態(tài)或思維習慣更多地是關于“思考什么”（what to think）和“問為什么”（ask the why question）。

批判性思維的這個層次是引導人們有意識地打破思維“禁區(qū)”，走出思維“誤區(qū)”，走進思維“盲區(qū)”。有關“how”方面的問題，多是技術層面是可以通過訓練獲取。而有關“what”和“why”方面的問題，則很難通過類似的方法學習。但是它也是可學習的，可以通過被感悟、被啟發(fā)等方式學習。

應該說，中國的文化傳統和教育傳統在訓練學生“how”（如何）方面見長。中國學生提出的問題，幾乎所有都是關于“how”（如何）的，但很少是關于“why”（為何）的。

我們往往滿足于知其然，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知半解，但不求甚解。在批判性思維教育上，從能力層次入手是自然的，也是需要的。不過，這不是全部。批判性思維教育不僅要提高學生的思維能力，也要塑造學生的價值觀和人生態(tài)度。

經過改革開放40年，中國經濟已經由高增長進入到高質量發(fā)展階段。高質量發(fā)展的供給側要依靠創(chuàng)新驅動，而創(chuàng)新最重要的要素是具有創(chuàng)造力的人才，即創(chuàng)造性人才。

中國教育的優(yōu)勢表現在學生整體水平比較高，但是中國教育的弱點是突出人才太少。這個教育特征對經濟發(fā)展有雙重含義：在經濟發(fā)展初期的模仿追趕階段，它并不是壞事，甚至是優(yōu)勢，因為比較整齊、平均水平比較高的人力資源有利于在已有技術條件下的執(zhí)行和管理。但是，在經濟發(fā)展的創(chuàng)新驅動階段，缺少突出的、有創(chuàng)造力的人才，對經濟發(fā)展會很不利。

這就是為什么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造性人才在今日的中國受到前所未有重視的基本原因。

創(chuàng)新的核心是創(chuàng)造性人才，而創(chuàng)造性人才的核心是人的創(chuàng)造性思維。人的創(chuàng)造性思維是指新的思維、與眾不同的思維，它是產生創(chuàng)造力的源泉。創(chuàng)造性思維與批判性思維相關，但不完全相同，因為創(chuàng)造力的核心是“新”，發(fā)現新規(guī)律，發(fā)明新產品，運用新方法，解釋或解決新問題。

值得探討的問題是，我們缺乏創(chuàng)造性人才的原因是什么？具有創(chuàng)造性思維的人才通常具有哪些要素？我在這里提出一個關于創(chuàng)造性思維的三因素假說：創(chuàng)造性思維由知識、好奇心和想象力、價值取向三個因素決定。

創(chuàng)造性思維首先來源于知識。這里的知識通常指學科和領域的專業(yè)知識。但是，知識也應該包括跨學科知識、跨領域知識、跨界知識，而這些正是我們的薄弱環(huán)節(jié)。

創(chuàng)造力多產生于學科交叉和融合。《史蒂夫·喬布斯傳》的作者艾薩克森把喬布斯描寫為“站在科學與藝術之間”的企業(yè)家，是指科學與藝術的跨界。

馬斯克的本科專業(yè)是商業(yè)管理，同時修物理學第二學位，而物理學對他的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業(yè)有很大影響，這是科學與商業(yè)的跨界。所以，即使是在知識層面，我們也需要改革，要超越狹隘的專業(yè)知識的范圍，更多地強調跨學科和跨界知識。

創(chuàng)造性思維的第二個來源是好奇心和想象力。十幾年前，清華大學物理系邀請了四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來訪。在探討他們?yōu)槭裁慈〉每茖W成就時，清華學生提出的詞是基礎好、數學好、動手能力強、勤奮、努力等。然而，這四個人回答是一樣的，不是這幾個詞中的任何一個，而是說好奇心最重要。

好奇心和想象力，是超出知識以外的因素，這正是在我們以知識為中心的教育中不受重視的方面。

我們有理由相信，兒童時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特別強。但是隨著受教育的增多，好奇心和想象力很有可能會遞減。這是因為，知識體系都是有框架、有假定的，好奇心和想象力往往會挑戰(zhàn)這些假定，批評現有框架。

當然這些批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并不正確，所以會被否定，但是這在客觀上就產生了壓制和否定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效果。難怪愛因斯坦感嘆過：“好奇心能夠在正規(guī)教育中幸存下來，簡直就是一個奇跡?！?/span>

如果創(chuàng)造性思維是知識與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乘積：創(chuàng)造性思維=知識x好奇心和想象力，那么，隨著受教育時間的增加，前者在增加，而后者在減少，作為兩者乘積的創(chuàng)造性思維就有可能隨著受教育的時間增加先是增加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會減少，形成一個倒U形狀，而非單純上升的形狀。

創(chuàng)造性思維的第三個來源與價值取向有關，也就是與追求創(chuàng)新的動機和動力有關。當前影響創(chuàng)造性人才培養(yǎng)的一個突出問題是普遍的短期功利主義，具體表現為急功近利、追求短期效果的浮躁心態(tài)和浮夸環(huán)境。個人和社會都想在創(chuàng)新上有“立竿見影”的效果，就是插個桿子，太陽一照，馬上就能看到影子。

各種評價機制多獎勵可度量、可量化的成果，但是有創(chuàng)造性和長遠的成果往往難度量、難量化。短期功利主義也是創(chuàng)新中的“同質性”和創(chuàng)業(yè)中的“羊群效應”的深層次原因。

講到創(chuàng)新的動機，喬布斯的創(chuàng)新也是來自一種激情，他的信念是“不同思維”。面對IBM這樣的大公司在計算機領域的霸主地位，喬布斯相信我要與你不同。

長期以來，IBM的座右銘是其創(chuàng)始人沃森提出的“Think”（思維），這就是ThinkPad名稱的來源。1997年，當喬布斯重返蘋果時，公司正處于低谷。

他為蘋果公司精心設計了一個劃時代的廣告“獻給瘋狂的人”（To the Crazy Ones）。并針對IBM的“Think”推出蘋果公司與這些“瘋狂的人”的一個共同理念，就是“Think different”，即 “不同思維”。正是這個“不同思維”，成就了蘋果公司貢獻給世界的一系列革命性的新產品。

一般來說，創(chuàng)新的動機有三個層次，分別代表了三種價值取向：短期功利主義、長期功利主義、內在價值的非功利主義。每一個后者都比前者有更高的追求。

具體到當前情況，對短期功利主義者而言，創(chuàng)新是為了發(fā)論文、申請專利、公司上市，這些能夠在短期帶來獎勵的結果。對長期功利主義者而言，創(chuàng)新是為了填補空白、爭國內一流、創(chuàng)世界一流，這些需要長期才能見到成效的結果。

而對內在價值的非功利主義者而言，創(chuàng)新是由于一種內在動力，而不是為了個人的回報和社會的獎賞，是為了追求真理、改變世界、讓人更幸福。這種內在價值是一種心態(tài)，一種永不滿足于現狀的渴望，一種發(fā)自內心、不可抑制的激情。

如果創(chuàng)造性思維是知識、好奇心和想象力、價值取向三者的乘積：創(chuàng)造性思維=知識x好奇心和想象力x價值取向，那么，在這三種價值取向下人的創(chuàng)新動機不同，所產生的創(chuàng)造力也不同。

我們的現實情況是，具備第一類動機的人很多，具備第二類動機的人也有，但具備第三類動機的人就寥寥無幾了。諸如普朗克、愛因斯坦、喬布斯這樣的科學家和企業(yè)家，他們具有第三類動機，是最高的境界?？茖W和社會的殿堂中如果沒有他們，就不成其為殿堂。

我們之所以缺乏創(chuàng)造性人才，除了知識結構問題和缺乏好奇心和想象力之外，就是在價值取向上太急功近利，太功利主義。急于求成的心態(tài)，成雄敗寇的價值觀，導致的是抄襲、復制，而不大可能出現真正的創(chuàng)新，更不可能出現顛覆性創(chuàng)新、革命性創(chuàng)新。